寿康宫大宫女藏秀送了皇后出去，便折返回来，看着小宫女们收拾了茶碗，转头正欲向蒋太后说几句玩笑，却猛然见蒋太后一脸颓唐之色的坐在罗汉床上。
藏秀的心猛地一揪，她几时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模样？
往年，无论是兵荒马乱奔逃之际，还是被丽贵妃杨氏争宠打压之时，主子无不是成竹在胸，镇定自若。
如今却……
“太后娘娘……”
藏秀不禁想说些什么，却又寻不着合适的言语。
“藏秀，”蒋太后开口，嗓音干涩，“哀家当真是老了，再没了他们年轻人的那把子冲劲儿，倒前怕狼后怕虎起来，如今只一昧的求稳了。”
藏秀听了太后的话，心里也难过，上前一步，低声劝道：“太后娘娘可别这样说，大周能有今日的江山基业，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劳。如今先帝不在了，您可还是这大周的定盘星。皇上并皇后娘娘都年轻，难免有气盛的时候，您是得稳着些。”
蒋太后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倘或当年，哀家与先帝也如今日这般凡事顾忌重重，也就不会有今日这番基业了。”言至此处，她长舒了口气，又笑了一下，“罢啦罢啦，那些事就由着他们年轻人折腾去罢，哀家往后再不问这些事了，往后只等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藏秀倒有些怔了，片刻说道：“可是……娘娘，皇上如此施为，朝里怕是要翻天覆地啊。”
蒋太后缓缓起身，抚了抚胸前的金凤刺绣，一字一句道，“若要建功立业，便不能畏手畏脚。怕什么，哀家这把老骨头，还没成渣呢！”
她心中也明白，昊之与嫣儿的主张其实是明智之举，若不铲除那帮旧派势力，那大周皇室便永远都是世家的傀儡，当下之局，唯有刮骨疗毒，不破不立。
停了片刻，蒋太后忽又开口，“那李家大姑娘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不守宫规，去李府递个话儿，告诉他们家老太太，好生管教。”
藏秀心中暗叹，主子果然还是昔日那副脾气，不论是非对错，冒犯了她的人，她便必要讨回来。
这下子，那李家大姑娘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孟嫣出了寿康宫，正欲吩咐起驾回宫，却听一道温润的女声响起，“嫣姐姐！”
她抬眸，只见白玉心自寿康宫的西角门走出，快步行来。
孟嫣抬手，命人停下，转身浅笑以待。
白玉心走上前来，微微欠身，有些怯怯的道了句，“嫣姐姐，我……嫔妾这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只是为了……”
“是为了帮本宫，对么？”
不待她说完，孟嫣便含笑反问，她当然明白白玉心的心思，是唯恐自己以为她是趁着自己怀孕的空档，蓄意巴结太后，好为自己谋宠。
她深知白玉心的为人品性，且不论两人的交情，无论前世今生秉性纯良、知恩图报、心若玉壶一般的女子。
玉心现下甘于服侍太后，怕还是为了近来朝中沸沸扬扬的开恩秀一事，想着先打探些什么消息，甚而替自己在太后跟前递几句话罢。
然而，姐妹之间，委实不必如此。
望着孟嫣笑意盈盈的眼眸，白玉心心头的阴霾瞬间消散，不觉也笑了。
嫣姐姐都懂得，她不必多说什么。
孟嫣握住了她的手，吩咐仪仗在后面跟随，便与她一道在宫墙下并肩而行。
望着前方如龙鳞般绵延不绝的琉璃黄瓦，瓦上蟠龙欲飞，天空一碧如洗，一只无名飞鸟掠空而去，孟嫣轻轻开口，“玉心，你瞧，这瓦上的蟠龙再怎么气势，终究不如活的飞鸟，自由自在，它只能千千万万年立在这瓦片上，看着这宫中兴衰更替。”
白玉心只觉心头一颤，一股莫名的凄凉漫了上来，她转头看向孟嫣，只见那娇丽光润的脸上，平静无波。
她开口，低低说道，“我就在这宫里，陪着姐姐。”
孟嫣淡淡一笑，“本宫不是这个意思……玉心，待此间事了，本宫就放你出去，可好？”
白玉心一愣，忙道，“不，嫔妾……我不出去，姐姐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孟嫣驻足，替她拈下发髻上的一片落花，“你在这里，又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平白搭上了自己，眼睁睁看着韶华空逝，又有何益？再说，本宫也不是白放了你，有一桩事想交代给你。”
白玉心有些茫然，还是道，“姐姐说，若我能做到，我一定做。”
孟嫣笑道，“你必定行得。这段日子，本宫一直与皇上筹谋女学一事，由朝廷出资，在民间广置女学，以助平民女子开蒙启慧，不说学得多大学问，能写几个字，算个账目，便是好的了。女学易办，总要有个统领管事的。这桩事，交给他们男人，本宫可不放心，思来想去，唯有你才是上上人选。你出宫之后，便是本宫的眼，本宫的手，本宫的腿，替本宫去看这大千河山，去行万里疆土，去成就一番事业。你，愿意么？”
白玉心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心胸大畅快。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平民女子能读书识字，是一件难得的幸事，有多少百姓女儿，出嫁之时还是个睁眼瞎，一辈子吃足目不识丁的亏？
皇后此举，是给天下女子开了一条道路。
识字，未必能怎样，但不识字却一定不好。
她当即应道，“姐姐若信得过我，我愿赴汤蹈火。”
孟嫣红唇浅勾，捏了捏她的手，“倒也不会难到这般地步，不过是要你打理账目，统管教习先生。你本已是女官之身，再领这个职务，是顺理成章。”
白玉心颔首，又有些伤感，“只是舍不得姐姐。”
孟嫣笑道，“不怕的，将来若想本宫了，送个信儿进来，再进宫来瞧。”
两人又说了些话，走至徽音门处，便就散了。
回至长春宫，孟嫣才在屋中坐定，便吩咐人送了文房四宝上来。
瑞珠在旁磨墨，口中道，“娘娘出去逛了这么大一圈，这会子腰腿也该乏了，正要好好歇歇才是，又写什么呢？”
孟嫣在一方素笺上写下几个字，方抬首向她一笑，“此番，便当本宫替你了一桩心愿罢。”说着，将信笺递与瑞珠，目光穿过窗子望向远处，淡淡道，“也算替他脱此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