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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婠低头往杯中添了些水,挽唇微笑。

“陛下有所不知,崔皓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析圭儋爵、光耀门楣,让曾经看不起他、欺凌数落他的人自愧不如。他原也得了一官半职的,算是步入正轨,可——”

她停下,抬眸看一眼高潜:“一日之间却从前臣变成内侍,要知道是陛下将他打入地狱,毁了他那么多年的辛苦谋划,让他的忍气吞声、降志辱身沦为彻彻底底的笑话,而他此生再没有翻盘机会。他又怎么不会有怨、有恨、有不甘?”

“妾却是这整个皇城中,唯一一个愿意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不仅如此,还会让那些曾经瞧不上他的人,讨好他、巴结他,他岂会不愿?”

“至于他是否忠心,对妾影响并不大,妾对他的态度满宫皆知,他即便真要倒戈太后,或者为旁人所用,妾也不惧,杀了就是。”

没有万全之策,崔皓这种人她又怎么可能用?

高潜目光很深:“你这样挖空心思,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杀——”

梁婠神情微笑打断:“怎么会?妾不过是送个能探知消息的人过去,陛下难道不想知道体内的毒从何而来?”

说完敛了笑,又补充,真诚的眸子里,他却瞧出了蛊惑的味道。

“当然,如果陛下有其他要求,妾亦会让崔皓去做的。”

高潜神色复杂瞧着她。

“为何告诉孤?”

梁婠淡笑一下:“陛下莫不是忘了?妾曾说过往后要对陛下实话实说的。”

“不过,妾亦有私心,在宫中查询陈年旧事,无异于行在河岸,湿不湿鞋都是小事,保不齐失足落水,定是要累及性命的,但告知了陛下,有陛下兜底,总是好些的,对吗?”

高潜听了这话并未有所动,而是挑高了眉:“只怕淑妃的算计不止如此,兜底?淑妃未必需要谁来兜底,人是皇后送的,倘若事情败露,只需灭了崔皓的口,再伪造一些证据,难说皇后不会变成第二个赵如心?”

赵如心被她陷害致死,他心知肚明。

梁婠端起茶杯饮上一口,眨了眨眼,很无辜。

“妾尚不曾考虑那么多,不过陛下若想这么做,也不是不行。”

高潜深黑的眼定定盯着梁婠瞧,乌黑的瞳仁里情绪难辨,明明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可分明又是这么不同。

他还记得,当初逼她杀人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敢睁,身体僵硬冰冷,握剑的手更是抖得不像话。

然而现在轻描淡写间,便……

高潜瞧了她一会儿,垂下眼,五味杂陈。

初时,他还感怀重活一世,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她也说过只要时间够久,可是够久到底是多久呢?

白日里仁寿殿外的那些话,他每听一句,心就冷一分。

她不知道,兜头洒下来的阳光,将站在太极殿门口的人,也照得像一个小太阳。

他总记得那一幕,羡慕又嫉恨。

如此布衣芒屩,为何都能过得比他好?

他为了保全性命,躲在幽暗之处装疯卖傻,久而久之,兴许也就真的疯了。

倘若她也留在这阴暗之地,受尽折磨,一定还不如他。

事到如今,才知晓她早已身处阴暗之地,而他亲手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

高潜忍不住想笑。

他确实闷闷笑出声,只不过声音很低沉,瞧着也并不开心。

“孤帮你杀了徐云珠,如何?”

“杀了你母亲、杀了教坊中的人、杀了张垚……”

梁婠想给他杯中添些水,却瞧见茶水早已凉透,仍是一口微动,索性放下手中的茶壶。

就连备受重用的张垚都肯吗?

她抿唇笑笑,不知张垚听到这话作何感想?

“是不是妾现在想杀谁都可以?”

梁婠掀眸看过去:“陛下所求的,不要了吗?”

高潜与泠泠水眸对视良久,只是沉默。

梁婠垂下眼帘,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倒净茶水。

“已经凉透了,陛下若是要饮,重新烹上一壶吧。”

重烹是没有重烹,高潜走了。

梁婠起身走至窗边,如无意外,他今晚是不会来找她下棋的,挺好。

*

沐浴后,沅芷时不时朝门口张望,看得频繁了,引得湘兰也一并往殿门口瞧。

“这是怎么了?”

湘兰已收拾好床榻。

沅芷吐了下舌头,怯怯往案几前看,但见梁婠披着头发坐在案几前,给沐宴读书。

“好奇怪,主上怎么今晚不找娘娘下棋了?”

闻此,梁婠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抬眼看她。

再看一眼旁边的沐宴。

她扭头对着沅芷牵出一个笑,意味深长的:“你是真觉得奇怪?”

倒是学会拐弯抹角了。

湘兰借着剪灯芯的由头,不落痕迹躲到帘帐外,余光却往案前另一个过于安静的人身上瞧。

她嘴里含糊道:“嗯,奴婢是有些奇怪。”

现在人人都知道淑妃对阆桦苑的沐宴极好,根本不拿他当宫人内侍。

她有好几次都碰见主上,在门悄无声息地盯着他们瞧。

别说主上看着不对味儿,就连她也觉得哪里是一对主仆,分明是一对相敬如宾、和如琴瑟的小夫妻。

娘娘本就有孕在身不能承宠,也难得他们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上,好性的并未因此放着娘娘不顾,反而一抽空就会前来找娘娘说话、下棋。

于娘娘而言,怎么不算固宠的好机会呢?

可现下对一个内侍竟比对主上还好。

沅芷实在忍不住了。

正巧湘兰蹙起眉头望过来,欲言又止。

沅芷对上她的视线,咬了咬牙,干脆放下剪子走到帘幕外。

“娘娘不该冷着主上。”

温馨灯火下的寝殿,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梁婠哦一声,低下头。

没了?沅芷直愣愣杵着。

梁婠抬起头,又道:“今晚留沐宴守夜,你们都下去吧。”

说罢,低下头重新念书。

湘兰与沅芷相视一看,只能依言退下,沅芷有些赌气地欠了欠身。

待宫人内侍悉数退下,差不多时间,梁婠才放下手上的书,不再装模作样。

沐宴沉默一会儿,用手比划:为何要这么做?

他是哑,不是瞎。

梁婠歉意看他:“人只有盯着一件事,才能放松对其他事的警惕。不过,又要连累你了。”

沐宴笑了起来。

正说话,窗外响起笃笃声。

沐宴一愣,很是疑惑。

梁婠起身边往窗前走,边冲帘幕处指了指,沐宴会意,轻手轻脚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