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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二十二、牵走浔阳楼。

今夜被包场的一楼大厅。

一把画有仕女图的竹制伞被拍卖到六千两天价。

价格还在攀升。

眼下只剩盐商大贾裴十三娘与匡庐名僧思慧大师在寸步不让的竞价。

高昂的价格,已令其它起身竞价浔阳名士们望而却步,脸色犹豫起来,毕竟名士花钱大手大脚归大手大脚,但也有个度。

“阿弥陀佛,贫道愿出六千两百两。”

思慧大师咬牙。

裴十三娘二话不说:“六千五百两。”

这个价刚报完,眼见思慧大师欲要张嘴,裴十三娘立马斩钉截铁:

“七千两!”

全场肃静,一时无人言语。

裴十三娘微微抬起下巴,众人看不见的下方裙袖里,一只攥拳的手心已经捏满了汗。

她脸色风轻云淡,环顾寂静大厅,朝众宾客淡淡一笑,态度势在必得,余光却紧紧关注着思慧大师欲言又止的表情,没有松懈。

“这……”

与思慧大师同桌,此前没有参与竞价的一众浔阳名士们,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眼表情挣扎犹豫的思慧大师,他们脸色愈发好奇。

“姜道长,思慧大师他为何如此执着买伞,刚刚您也是……”

有名士压低嗓音,朝此前赠笛的姜姓道士疑惑询问。

竞价失败、自觉退下的姜道长苦笑摇头:

“这个……”

他余光先是瞄了眼同桌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王冷然,顿了顿,还是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指出:

“此伞上的配画,描绘出的簪花仕女,笔势圆转,裙裳飘带如迎风飘扬,是‘吴带当风’的衣纹绘法,是当年长安那位老道士的兰叶描绝技,模仿不了。

“此前在下还不太确定,现在看思慧大师的样子,看来无疑了,思慧大师对释道两家的神仙画更懂一点,而传闻中的那位老道又最擅作此类壁画……”

“嘶,姜道长说的是那位曾浪迹东洛的画圣?”

惊呼出声,一众匡庐名士眼睛顿时睁了睁,有人转头,惊异看向伶俐丫鬟怀里的那把手工伞。

当年大乾还在时,曾有一位平平无奇的老道士浪迹洛都,在诸多寺庙道观挥墨作壁画,时人惊为天人,最后惊动尚同朝理政的乾高宗与卫后。

二圣将其召到京都长安,入内供奉,并命他“非有诏不得画”,暂居宫廷期间,老道士留作颇丰,画圣之名,名扬天下。

只可惜这位奇人很快遁隐烟尘,留世作品,大多被宫廷收藏,能留传外面的画作寥寥,除了长安、洛阳那些道观佛寺里被精心保护、限制观摩的壁画。

“没错。”

“囊中羞涩”的姜道长无奈点头,叹息一声:

“伞上此画,即使不是这位画圣亲笔,那也是高徒或深有渊源之人所作,同根同源,与画圣亲笔无异了,若能收藏一副……”

姜道长眼神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同桌的一众名士同伴们。

后者们面面相觑,有人不禁乍舌:“七千两不贵亦!”

很快,此桌的大小浔阳名士们急切起来,一时间,忽略了同桌脸色愈发铁青难堪王刺史,交头接耳的商讨起来,要不要凑钱竞价,得一副画圣丹青。

王冷然有些坐立不安,明明此刻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竞价的裴十三娘、思慧大师,还有那一把油纸伞上。

可他总觉得,有耻笑乐呵的目光从某处投来看他。

像是被人当众打脸。

趁着思慧大师犹豫不决,裴十三娘立马转头,朝谢雪娥诚恳朗声,声音力足让她身后方已经走到大门口的狐白裘青年听见:

“谢夫人,可否满足妾身这点小小愿望。

“七千两,割爱给妾身。”

谢雪娥有些沉默,裴十三娘笑了笑,欲再开口。

“八千两。”

一道淡淡的老者嗓音响起。

谢雪娥、裴十三娘等人一愣,转头看向这道陌生插足者的声音传来的位置。

距离姜道长等浔阳名士的桌子最近的一张餐桌前,有一个银发梳的一丝不苟的高大老者,微微一笑,朝众人举杯:

“欧阳公子此伞,老夫也见猎心喜,这位裴夫人,能否让给老夫?”

虽然询问语句,高大老者却语气淡然,志在必得。

甚至他眼睛目视前方,没有去看裴十三娘。

一股老牌勋贵对商妇大贾们的藐视态度溢于言表。

谢雪娥沉默不下去了,忍不住道:“秦伯,您怎么也掺和……”

“谢小娘子。”辈分不低的高大老者摇摇头,笑容略微歉意,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

“老夫无心打搅谢氏今夜安排,只是试试罢了……若是夫人决定割爱,请务必考虑老夫,价钱决不是问题。”

秦伯举杯,朝谢雪娥与全场众人敬了一杯。

被漠视截胡的裴十三娘像是认出了这高大老者的身份,噤若寒蝉,不敢再争。

思慧大师亦是如此,长吐一口气,脸上掩不住的肉疼之色。

谢雪娥并没多众人多等。

“秦伯,还有诸位。”

她表情有些歉意之色道:“此伞特殊,是客人赠礼,岂可轻卖……”

“谢夫人。”

跟随欧阳戎走到门口的燕六郎突然扭头岔了回来,大声打断道:

“伞给我!”

谢雪娥柳眉倒竖:“你这小子在胡言什么!”

燕六郎努力挣脱后方欧阳戎拉他走的大手,当众高昂下巴说:

“这是夫人自己说的,说若是重礼,谢氏不收!小人有惑,敢问夫人,明府做的这把伞,现在是重礼,还是轻礼?”

步摇贵夫人一窒,话语卡壳。

燕六郎大大咧咧的伸手,一脸混不吝:

“拿来吧,一把八千两银子的伞,谢氏和夫人该不会赖下吧?”

“你!”谢雪娥面红薄怒。

燕六郎梗着脖子:“那就把伞还给明府。”

谢雪娥转头,压住怒气,认真问:

“欧阳公子,此子所言,这也是你的意思?要拿伞走人?”

一直置身事外的欧阳戎缓缓回头,环视了一圈全场,目光又落在了伶俐丫鬟怀里那把油纸伞上。

他其实也有些没想到,送出此伞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本只想默默离开的。

欧阳戎垂目,抿了抿嘴:

“好了,别闹了。”

似是对燕六郎说,又似是对今夜帮忙的王操之、裴十三娘、秦小娘子等人说。

欧阳戎轻声:“今夜是小师妹的生辰宴,不要闹得不开心。”

谢雪娥闻言,脸色稍缓,压下了一些脾气,生硬的语气柔和了点:“欧阳公子……”

欧阳戎却忽然转身,头不回的走向门口:

“走吧六郎,别再打扰宴会。”

谢雪娥原本缓和的脸色,刷一下红透,她气冲冲甩袖:

“好好好,还是要走是吧,伱脾气倒挺大。晚晴,把伞还回去!咱们谢氏受不起欧阳公子的大礼。”

欧阳戎的醇厚嗓音传来:“夫人勿气,收下吧,这是送小师妹的,在下不会收回。”

“好啊,那就卖吧!”

谢雪娥气鼓鼓道:

“晚晴,去,卖予贵客,妾身倒要看看这贵礼究竟有多重,回头贵客自己把银子送去欧阳公子府上,与我谢氏无关。”

叫晚晴的伶俐丫鬟一愣,乖乖点头,抱着这把重若千金的油纸伞,走向前方宴席。

“不要!”

就在这时一道焦急慌怕的女子清嗓响彻大厅。

作为今夜全场焦点的谢氏贵女挣脱开步摇贵夫人抓住的手腕,两手牵起曳地礼服长裙两侧的裙摆,她朝前奋力奔跑去,宛若一只破除厚茧的火红蝴蝶。

谢令姜抢过晚晴手里这一柄她今夜望眼欲穿许久的油纸伞,紧紧抱在怀中,她咬着下唇,朝竞价的众人,宣誓主权道:

“这是我的伞,大师兄送我的伞,才不给你们!”

“十七娘,回来!”谢雪娥急道:“之前怎么答应姑姑的?听话,回来!”

“我不!”

众目睽睽下,谢令姜螓首轻摇,语气固执:

“你没和我说,会对他这么过分,甚至还要把他的伞送给别人。我不来了!伞是我的,决不给人!”

大厅内的空气出奇安静,谢氏贵女的话语响彻在场上,回音回荡,同时也落在了门口处的某人耳中。

欧阳戎怔怔回头,看着那一道背对他的倔强抱伞倩影。

“你……”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谢雪娥脸色略急,她无奈点头:

“好好好,伞不送人,伞是你的,你快回来,你是今夜的寿星,这般姿态,成何体统,太不淑雅了,快回来……”

谢令姜抱伞低头,躲避万千目光,喃喃:“再淑雅高贵下去,人都要跑了。”

谢氏贵女不敢回头去看门口那道身影是否还在,不敢看他。

“十七娘,别闹了,回来。”谢雪娥面露难色。

“小姑别说了,我……我累了。”

谢令姜抬起素手,手背胡乱抹了抹很“痒”的泛红眼角,她抱着油纸伞,低头朝今日走下来的那处楼梯口怅然走去。

下一霎那,她余光看见前方餐桌前的客人们的目光,纷纷越过了她,投向后方。

谢令姜微愣,旋即娇躯一颤,像是感应到什么,她不敢回头。

一位披狐白裘披肩的素服青年手扶腰间裙刀,从门口转身,大步走来,走到她面前。

“不准哭鼻子。”欧阳戎认真说。

“我……我没哭。”谢令姜微微仰头,眼睛努力睁大,结巴回答。

欧阳戎抿嘴:“我担心再惹你亲人生气,扰你寿宴,让你也不开心。并不是赌气走人。”

谢令姜颤声:“你能来,我很开心呀,怎么会不开心呢。那,那你现在为何又回来了?”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胆小鬼,今夜一只躲着我的胆小鬼。”

谢令姜嗔了眼他,嘴硬:“我不是胆小鬼。”

欧阳戎点头:“巧了,我也不是,所以我回来了。”他忽问:“饿了一晚?”

谢令姜别过俏脸:“才没有。”

“热乎乎的长寿面吃不吃?”

“不吃。”

“那我给离小娘子做一碗去。”

“我吃!不准给她做。”谢令姜急道,旋即发现上当,不敢看欧阳戎笑容,她细弱蚊蝇:“可是还有客人……”

“你是寿星,今夜最大,谁敢反对?”欧阳戎笑容灿烂的伸手:“走,我下面给你吃去。”

“啊?”谢令姜飞瞄了眼四周,有些害羞:“现在?”

下一秒,她忽然感觉左手一紧,温暖包裹。

欧阳戎牵起谢令姜的柔荑,目不斜视,朝前走去。

谢令姜的俏脸瞬间被晕红占满,像是涂上了最艳的胭脂,她陷入短暂耳鸣,大厅内铺天盖地的喧响,谢令姜一句也没听清,瞪眼看着十指相扣的两手,呆呆被他牵走。

欧阳戎的突然举动照常的喧响过后,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时间像是按了暂停键,众人傻愣原地。

欧阳戎牵着作为今夜小寿星的谢令姜的素手,径直路过了瞪大美目的谢雪娥,路过了离熠、王恒之等脸庞僵硬的青年才俊面前,也经过了目瞪口呆的王冷然、思慧大师等人的餐桌,头不回的走出大门。

二人牵手离去。

丢下全场的宾客。

整座浔阳楼陷入短暂的寂静。

谢雪娥保持着转头姿势,匪夷所思的看着这对大胆包天的男女。

王冷然先是愣了下,旋即心中狂喜。这欧阳戎真是狗胆,这么不给谢雪娥还有陈郡谢氏面子,简直是撕破脸皮,当众打脸。

他兴致勃勃的看向谢雪娥,想要看她愤怒的反应。

“呵呵。”秦伯突然当着谢雪娥的面,抚掌大笑:

“谢小娘子,你们谢氏这一代的新女婿还挺有傲气,比之当年你那夫婿如何啊?

“老夫犹记得你家夫婿当初可是被你阿兄、阿母给压的死死的,这么多年了,都已贵为扬州刺史,但婚后听说连一门小妾都从没纳过,对谢小娘子你言听计从,妇唱夫随。

“不过今夜这新女婿的气势,啧啧,你这做姑母的好像压不住啊,以后十七娘可如何是好,哈哈哈,有趣。”

新女婿?

什么鬼?

王冷然一愣。

“哈哈哈。”场上,其它来自有底蕴的勋贵士族的来客,发出一阵默契善意的笑声,对于陈郡谢氏的某个惯例,有些莞尔。

离熠、王恒之等被谢雪娥特别邀请来青年才俊们,怅然若失,特别是离熠,一副失魂模样。

似是心中某道年少时的美好倩影彻底走远了,被某个狐白裘青年亲手破灭……刚刚那个害羞垂首的娇柔女郎竟是一向正经要强的谢姐姐?

只有思慧大师等距离顶级勋贵圈子颇远的宾客们摸不着头脑,与王冷然一样懵逼。

“不是妾身压不住,是十七娘心太软,真是笨,这样下去,她以后还不得被欺负死……还有阿兄也是,白脸偏让妾身来唱,现在好了。”

谢雪娥蹙眉咬牙,端手独立原地,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喘气了会儿。

最后,似乎消气了些,她无奈回头。

“被臭小子拐走,夫人不去追回来?”有勋贵玩笑道。

谢雪娥冷哼:“他打的过十七娘?”

秦伯玩笑:“就怕小娘不舍得打,反被郎欺。”

谢雪娥顿时恼色。

俄顷,她忽然平静下来,微微眯眼,转头看向门口处某个刚刚混不吝顶撞她的燕姓小子,结果却不见人影。

明明刚刚秦伯挪笑她时,这小子身影还在门口徘徊来着……溜的倒挺快。

谢雪娥冷哼了声,旋即歪头,冷眸缓缓投向某位她今夜从未正视过的江州刺史,宛若母狮抬头。

王冷然突然打了个冷颤。

ps:君子有一群最好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