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差不多到了和霍暄约定好的时间,霍昀打算把朝笙叫起来。
还没等他伸手,朝笙先惊醒了。
四目相对,霍昀看到朝笙的眼睛微微睁大,神色渐渐清明起来。
“……完了。”朝笙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脑袋还带着宿醉的痛,不等霍昀开口说什么,朝笙从卡座上跳了起来。
“我先走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着,抓着手机就往外面跑了去。
老唐眼神微眯:“你俩不是顺路吗?”
都住一个小区里,朝笙这么急着走干嘛?
霍昀微微失神,想起了她手机上跳动着的备注。
去找江暮白。
朝笙走得太仓促,只随口嘟囔了句“闹钟怎么没响”,没去深思。
比起没听到闹钟,她所耽误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我怎么知道她的。”霍昀回过神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松开复又蜷紧,指节都泛着白。
他垂着眼,震惊于自己的卑劣。
老唐只当作没看到。
酒吧今天做不成生意,然而昨天实打实的流水可观,他给霍昀扔了瓶水。
“明年回高川时再来关照我生意哈。”老唐也有点舍不得霍昀,这样的豪客还是不多的。
霍昀接过水,神情终于松了下来。
“那不是废话吗。”他随意道,把目光从朝笙远去的背影上挪开。
老唐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和他告别了。
老唐心知肚明,随着这群混蛋们的长大、离家,以后再少有这样的热闹,这样齐全的好友了。
朝笙随手招了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青山路。”
司机应了声好,又听到这姑娘补充:“开快点。”
隔着后视镜,看到这眉眼精致的女孩子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泛着点宿醉的红。
他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啧啧了几声。
想必是分手了买醉,然后醒悟过来想要挽回。
他也年轻过,很懂!
油门一踩,司机师傅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他灵活而迅速地穿越在车流之中,与高川的公交车不分伯仲。
天有些冷,朝笙没把车窗摇起来,冷风呼呼的往里头灌,把酒意吹得七七八八。
她低头看手机,聊天页面里安安静静的,江暮白什么也没说。
沉默反而叫人慌张。
尽管她知道,他不是话多且情绪化的人。
对话框里敲敲打打,最后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司机师傅一路狂飙,计价器上的数字也跟着狂飙,风也越来越烈,司机在风里生出点秋名山之感,他扭头:“娃儿,你冷不冷哦?”
朝笙升上了车窗,出租车驶过了跨江大桥,下一站,就是青山路。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刚想说一句“幸不辱命”,就见这姑娘有些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x付宝传来了收款的声音。
他一愣,这姑娘给多了个零啊!
但人已经没了影儿。
过一个路口,才到乌樟巷。
朝笙往前走,被穿着荧光绿马甲的大妈拉住了。
“红灯!”高川有很多老人在做交通志愿者,这些老人嗓门大,责任心强,不看信号灯的人总能被他们逮住教育一通。
朝笙站定了脚,抬头看去。
倒计时三十秒。
真漫长。
朝笙已经很熟悉去往乌樟巷的路,哪怕江暮白没在青山路的公交站牌下等她,她自己也能去。
想到江暮白,朝笙眼睫颤了颤,几辈子以来,难得思绪翻飞。
但这点心绪很快又按了下去。
信号灯变绿了,大妈松开了她的手,拧着眉毛叮嘱她好好看路。
她一叠声地应着,往前跑了过去。
乌樟巷的入口并不起眼,樟树在巷子下面,从公路上只能看到一大片如云的枝桠。
深秋凋零,长坡上的水泥板小径旁,芒草已近枯黄,青苔也干涸成小小的斑驳,唯有那棵百岁的樟树仍郁郁青青,不见冬色。
朝笙走得更快了些。
水泥坪上空空荡荡,她深呼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到现在也组织不出什么措辞来。
她于感情里没心没肺惯了,此刻却有点慌张。
奇异的体验。
江暮白家的小平房就在眼前了。
她没立刻过去敲门,反而先拧开了水泥坪里的水龙头。
红锈斑驳,冰凉的水流流淌过发汗的掌心,朝笙才感觉自己的心绪静了下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声:“哎,你是阿暮的朋友吗?”
朝笙回过头去,是江暮白邻居家的阿姨。
“来吃火锅的吧?”张阿姨笑眯眯的,还没见过江暮白带朋友过来,这孩子性格好,就是人冷清了点,所以她老叫自己那个话多的儿子去找他玩。
朝笙一愣,点了点头。
冰凉的水珠划过脸颊,沥出双秋水似的眼,张阿姨笑得更和善了:“火锅底料是阿姨家特制的,保管好吃。”
她还想叫她家陈渝拿点菜过去一块儿吃的,现在看全然不必了。
不过这个点,只能吃晚饭了吧?
她听得这女孩子和她道了声谢,声音有点哑。
还有好些家务要做,张阿姨转身,笑盈盈地往家里去了。
顺便回家问问陈渝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
朝笙终于积蓄好了心理准备,她抬手叩了两下门。
一个人在家时,江暮白没有白日落门的习惯,因为家里只他一个人,门窗都紧闭,未免太空旷。
“江暮白?”
没反应。
她有些迟疑,手落在了门把上。
还没往里推去,门被拉开了。
朝笙微微仰起脸,看到江暮白垂着眼,不带什么表情的望着她。
她没碰到过这种事。
准确的说,是没有在意过这样的事。
老唐说她在感情里没心没肺,这点其实是很多人的共识,霍昀也好,文姗姗李旸也好,都有这样的认知。
就像欣赏钢琴家修长分明的手指,却不愿接受练琴十年结出的薄茧,爱一个人只爱他美好的表象,更重要的内在却被闻朝笙所忽略。
她有一瞬失语,继而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江暮白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冷淡的、眼尾泛着红的。
真狼狈。江暮白想。
当她道歉的那一霎,那些难过的情绪反倒转瞬化作了怒火。
“我知道。”江暮白的嘴角抿紧,微微垂着。
朝笙的手还紧紧地攥在门把上。
“是我不对。昨天给我朋友饯行,我喝多了,早上没醒过来。”
解释也很苍白,横看竖看都是她错得离谱。
江暮白知道她说的朋友是谁,朝笙以为他们不认识,其实他甚至还算得上了解霍昀。
知道他们青梅竹马,也和霍昀在灰尘翻滚的器材室里说过话。
当然,江暮白也知道钢琴家。
这个任性的张扬的女孩子,在一中做了太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哪怕一班的人和她毫无交集,也听过她漫不经心读检讨,也有人八卦过十班的一个女孩子,给艺术部的门脸送了很多很多花。
在一起,然后很快就分开。
他在这些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另外一个闻朝笙,最后决定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人。
相信她的结果就是,发觉自己确实和钢琴家没有什么不同。
江暮白讨厌这样近乎自轻的情绪。
“我不觉得这是你毁约的理由,你可以提前告诉我。”
朝笙也知道。
他俩僵在门口,江暮白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朝笙就一直攥着门把手。
陈渝隔着窗瞅,又被他妈妈揪去搞卫生。
“是我不对。”她道歉时目光毫不躲闪,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江暮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朝笙说话的声音带上了点恳求。
江暮白见过她很多样子,随意的、懒散的、恶作剧般的、冷淡的、恣意的,实事求是的说,当她神情认真,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歉时,他是会心软的。
然而心里钝钝的痛,人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已经因为她,生活与情绪都偏离了太多轨道。
一开始无所图,后来贪心不足。
江暮白听到自己这样说:“闻朝笙,以后别来找我了吧。”
朝笙一愣,江暮白合上了门。
十一月,暮色降临得很快,才四点钟,日头就已经带着点橙绯的光晕,隐入了云层。
她站在泛旧的门口,还没回过神来。
长到十七岁,无往不利,一帆风顺,闻朝笙生来是骄傲的性情,也确实不曾和谁低过头。
但江暮白在她眼前关上了门。
按照以往,她会痛痛快快地走掉,从此干净利落地和人老死不相往来,闻朝笙身边围绕着许多人,不差这一个。
“我不走!”
但她脾气反而上来了,也不管江暮白有没有回她,扭头坐到了樟树前的水泥长凳上。
晚风灌进松垮的毛衣里,吹得她格外的清醒。
朝笙提醒过自己很多次,这是任务,这是她的目的而非终点。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会遗憾,也会难过。
这样的情绪,她从没和小白说过。
完成任务就要离开,再见面时,“他”什么都不知道。
生离死别,为什么只有她记得?
所以朝笙觉得自己不必在意,不必认真,只是偶尔遗憾几秒就行了。
“但怎么今天,还挺难过的。”她耷拉着脑袋,修长笔直的腿垂靠在岸上。
青峡江的江水永无停息,潮生不觉,向岸而击。她听着沉闷而冗长的潮水声,目光有一瞬失神。
*
江暮白在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她昳丽的眉眼似乎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就黯淡了下来,但胃里翻江倒海的烧灼,提醒着他应该长一个教训。
从前是一个人,以后仍是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妥。
江暮白强行关上了门,但隔着窗,他看到朝笙坐在外头,一副不愿意走的模样。
他挪开了眼,去收拾狼藉的厨房。
做饭其实是件麻烦的事情,因为还要收拾各种各样的厨余垃圾,要清理剩下的油污。
他手里的动作不停,思绪反而冷静了下来。
大多数菜他都没吃完,也不想再勉强自己了。
偶尔看到朝笙安安静静的背影,被落日拉得好长。
为什么还不走?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再说,她应该饭都没吃吧?
江暮白眼神一凝,叹了口气。
夜色降落得很快,茫茫的江面上沉着融化开的暮色。
不去想了。
他太清楚朝笙的性格,情绪都是一会儿的,那时候因为宋佳然不开心,没多久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
满手都是油污,江暮白垂眸,极其用力地清洗着发红的指节。
冰凉的水浇在虎口的烫伤上面,江暮白眉头微皱。
足足冲洗了有七八分钟,江暮白才觉得那股黏腻的感觉散去了,他抬头看过去,樟树下坐着的人不见了。
果然。
他情绪很淡,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
她自顾自地闯入了她的生活,然后在他拒绝后,又会干净利落地走掉。
但整个房间静悄悄的,他听着江水涌动不息的声音,半晌没有回过神。
人们总说“长痛不如短痛”,尽早放弃减少伤害,但无论什么时候醒悟,该痛的,总是要痛的。
他关了厨房的灯,往外面走去。
樟树下一片空旷,惟有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
她坚持了那么一会儿,很快就释然了。水泥坪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他站在树下,被江风灌满了衣袖。
——算了。
亲眼看到外面空无一人,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江暮白转身。
然而一道惊喜的声音远远响起。
“江暮白!”
朝笙从长长的小径上跑了下来。
她情绪变得可真快,那会儿还固执到有些沮丧,这会儿就又带着笑了。
“你出来啦。”她跑到了他面前,长长的卷发被风带起,鬓边的几缕发丝还在轻轻的颤。
神情坦荡,满怀欢喜。
她刚刚是否打算离开,却又临时回过了头来,或者在哪儿看着,游刃有余的知道他会动容。
江暮白的思绪也如潮水般翻涌。
朝笙见他不说话,又往前走了点:“我刚刚走……”
他往后退去,桃花般的双目低垂,映着她的面孔。
“闻朝笙。”他忽然打断了她,朝笙一愣,便听到他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声音询问:“心血来潮时便来找我,有别的事情了就利落地走掉。”
“说着不走,转眼就消失。说过的话是不是总是可有可无?”
他情绪向来不外露,这个时候,眼中却明明白白翻涌着失望。
“你什么时候,能选我一次?”
江暮白的声音散在风中。
朝笙看着他眼尾泛着湿漉漉的红,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其实不是真走了。
半晌,她伸出了手,一个青色的礼盒上扎着银白的蝴蝶结。
“刚刚,家里的司机把礼物送过来了,我上去拿这个了。”她顿了顿,又道,“跑着去的。”
“生日快乐,江暮白。”
她看着他,发觉他的眼中涌动着她看不清的情愫,收到礼物应当是开心的事情,但她搞砸了江暮白的生日。
可眼前这个人,明明已经很难过了,好感度却无比清晰地提示——
他的喜欢,一点也没有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