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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使在一旁道:“都说鸟族善音律,其中又以凤凰为甚,可九重天里,其实最善抚琴的是太子殿下。”

泠泠的琴音流淌,云海之中,有仙鹤翩然而至。

仙使觑时暮的神情,凑趣道:“上神觉得如何?”

阳光落在丹若殿上,绯衣若有所觉,慢了步伐,遥遥望向了白桥。

青年不自觉露出笑来,温声道:“很好。”

仙使与有荣焉,正欲与这位三界里的尊神再说一说他们的太子殿下,便见时暮已转过身来。“走吧。”

他这才想起正事,连忙跟了上去。

丹若殿。

抚琴的少年指尖顿住,看向了他的妹妹:“可是累了?”

朝笙摇了摇头:“尚可。”

琴声再度流淌,朝笙收回了她的目光。

繁英阁里,天帝端坐在长案前。

见身旁的近侍引时暮进来,他起身。

“有月余未曾见过上神了。”

语气热络,宛如老友,丝毫不见帝君的架子。

天帝在位一万余年,九重天交口称赞他的仁德,也因如此,长晏比之凤燃,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尽管凰蕊夫人确实更得宠爱。

仙使不动声色地退下,守在了繁英阁外。

“学宫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便未曾再来九重天。”时暮同天帝相对而坐,接过了他的话。

“长晏很感激上神的教导。”天帝语带感慨,“他虽年少,已是储君,以后仍想多和上神请教。”

“太子聪慧。”

天帝遂也露出个慈父的笑容,又道:“我那小女儿,性子活泼,自幼与长晏一道长大,虽与兄长性情相异,却也是很好的孩子。”

字字句句都是夸赞,却让时暮升腾起微妙的不快。

但——

正如长晏是朝笙的兄长,天帝也确凿养育了她五千年。

他抿了口茶,声音低淡:“确实。”

天帝笑意更深,这一次没提凤燃——那个实际上最得他喜爱的次子。

“长晏因着他母亲的寿宴,近来一直在忙。寿宴之后,便是祭祀,不知上神如何打算?”

寒暄几句,切到了正题。

上古战场封印着邕巳,封印唯一的特别之处是——需要用法则才能加固。

“依朕之见,封印恰可于祭祀那日加固,那日天族皆齐,清气最盛。”

时暮望向一脸恳切的天帝,知晓他无非是想借着祭祀夸耀天族。

这点私心无伤大雅,祭祀那日确实顺应了天时,既如此,天帝想再凑个“人和”也无妨。他应了下来。

天帝见此事终于商定,感慨道:“朕虽忝居帝位,却多有仰仗上神。来日待到吾儿继位,但愿他能比我做得好些。”

金明池上,波光粼粼,玄衣白发的神明点头,抿了口玉盏中的灵茶。

*

依着天帝的作派,上神烛阴既来了,惯常是要设宴的。

时暮随意寻了个理由拒了,天帝思及寿宴将近,便也没有坚持。

二人出了繁英阁,行至白桥,琴音已不闻,唯有白鹤掠过金明池。

天帝很是健谈,又存了要与时暮亲近的意思,及至将他送至了胤乾宫外,这才作罢。

“朕尚还有一些政务要处理,便送到这儿了。”

时暮微微颔首,道:“帝君费心了。”

若宣珩在此,想必已百无聊赖,说来,虽都道长晏肖似天帝,司命星君觉得长晏很好,却不大喜欢九重天的这位贤明帝君。

宣珩的不喜来得毫无根据,仅凭直觉,最后他断定这是因为天帝是他的顶头上司。

打工人讨厌老板简直理所当然。

谢绝了殷殷相送的仙使,时暮看向翻涌的云海,知道丹若殿就在云海之间。

先前觉得两仪学宫的人情麻烦,现在倒还有些遗憾。

私心分明,来九重天其实是为了见她。

待到此时,却又踌躇。

老师要见学生,长辈要见晚辈,天经地义。

可时暮已经不愿将自己置于这样的身份里——这份不愿隐秘地烧灼了许久,直到他行至白桥,惊鸿一眼时,终于燃烧到了顶峰。

但朝笙与他并不相同。

她这样年少,真真切切视他为师为长,于是这份烧灼的情感便显得卑劣起来。

宣珩的话本子里只写风花雪月,两心相许,却不写身份有如鸿沟难越时,如何周全鸿沟对面的人。

不是用话本子里那些伤害、强迫、偏执,诸如此类来得一个结果。

诚然今时今日,对于时暮而言,天地间近乎无拘无束,他若想要的,其实都能唾手可得。

那份唾手可得里,不包括人心。

可独自活过漫长的年岁,时暮觉得,有的话,不说也无妨。

“上神,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

他一怔,循着声音看去,却没看到朝笙。

“我在这。”朝笙笑嘻嘻地从高墙一跃而下,轻盈落定在他面前。

自己竟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若殿外。

时暮在心下叹了口气。

于是遥遥一望的绯衣站到了他的身旁,同暮色一样,与影子重叠。

他不自觉也笑了:“先前同我说练舞无聊,现下这样开心。”

“因为上神来了。”

她的话里是漫不经心的快乐。

朝笙侧过脸来看他:“一想到祭祀之后,我就再也不必跳这一支舞,这些时间也不算什么了。”

“我想去钟山,学更多更多的术法。”

时暮的心中喜悦与遗憾同时滋生。她的信赖有如双刃的剑,她确实亲近着他,也确实将他视作纯然的尊长。

“除了钟山呢?”

“人间。”朝笙说,“蜀州的天险,青州的桨声,霖州万里的风沙,洛都的烟花,我都想去看。”

“你和宣珩、小白所见的那些,我也想亲眼去看。”

“九重天说坏不坏,说好——也不是很好。”

朝笙看向时暮,眼中笑意愈深:“上神,你这是什么表情?”

时暮一愣,便见她探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眼里和映着月亮一样?感觉要碎了。”

“这是什么形容?”他桃花般的双目微弯,“但我确实有些替你难过。”

“世间繁盛,逍遥以游,漫长的寿数才有意义,不是吗?”

朝笙想了想,道:“是这样。”

“但我暂时还不能。”她轻轻旋身,裙裾蹁跹如榴花,“在我跳完这支祭舞前。”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游离在九重天外。我是天魔,而非天族,一字之差,截然不同。”

“凤燃总与我作对,我的名声嘛,大家也有目共睹。”

“母后想让我跳这支舞,其实是为了长晏。无论她的初衷如何,这些年来,她确实将我抚养长大,而长晏纵然自己身不由己,要做孝顺的孩子、要做贤明的储君,也依然顾我良多。”

“所以投桃报李。但等到祭祀结束——”

朝笙的手虚虚比划了下,“上神,我要去恣意的活。”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心里涌胀着酸涩的起伏。

其实存在另一种可能,只要她吐露半分厌倦,他能替她劈开眼前困扰她的一切。

但她凛冽的性情里包含奇异的温柔,这种温柔很敏感,仅仅落在她所在意的人和事上。

他尊重她的一切所求。

“那么,我在钟山等待着那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

她微微偏头,等待着他的话。

而他霜雪似的长睫低垂,问道:“朝朝,想去人间先看一下吗?”

朝笙点头,又指向将要坠落的金乌:“但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它可以飞得稍慢一些。”

玄衣白发的神明抬手,金乌的羽翼渐渐缓下,一如五千年前,它曾为一个人提前飞离扶桑的枝桠。

五千年前,五千年后,时暮的初衷,并未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