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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是,教宗 > 第47章 狂热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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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离开纽伦堡的车队进入了普法尔茨边境。

同伦根菲尔德郡一样,普法尔茨公国的边关把守森严,森林与空旷大道周边聚集了不正常数量的士兵,俨然一副大敌将至的情景。

他们途经了一座独特的南德意志城市,罗腾堡。之所以说这座城市独特,是因为在广泛流行“高地德语”的南德意志地区,罗腾堡的居民却操弄着一口流利的低地德语,与吕贝克人的北海口音颇为类似,和周边地区格格不入。

由于特殊的历史渊源,罗腾堡地区住民的先祖从卢森堡、尼德兰一带迁徙而来。从那以后,该地战乱甚少,人口组成鲜有更迭,祖上的低地德语便流传了下来,形成了这样一座独特的南德意志城市。

罗贝尔一行没有一人会说低地德语,两种德语区别不小,低地德语留存了大量古词,口音软糯,他和罗腾堡的市民沟通起来,难度不亚于北京人同上海人说相声。

历经困难,他们总算在罗腾堡购买到一批足以支撑他们抵达海德堡的食物和制成药草膏。又花重金新购了两头马匹,以补充之前行走山路时受惊跌落山谷的马匹损耗。

伊莎贝尔的心情糟糕透顶,那两匹蠢马自己摔死不说,还顺带将一辆马车也拽下了山涧。幸运的是,那是一辆运货车,不幸的是,上面存有她的全部行李,她最喜欢的裙子和梳妆打扮的镜子梳子全部掉下山崖。

她在罗腾堡买的新镜子和新梳子用起来一点也不顺手。

盖里乌斯的心情也糟透了。

他之前托铁匠打造的一身古典罗马盔甲恰好也在那辆车上,那身盔甲跟随这一世的他南征北战,从捷克的森林到希腊的河涧,把他保护得相当之好。之前被卡特罗恩一剑拍飞,盔甲也没有受损,没想到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同他诀别。

罗贝尔的剑和轻甲平时都被他随身佩戴,勉强逃过一劫。

一行人进入普法尔茨边境后,马上遭到了严格盘问,堪称三步一哨卡,五步一盘查。每次都得由罗贝尔展示那份封建契约书,表明自己伯爵的身份才能通过。

沿途,他们见到不少商队护卫的武器被没收,游侠的弓箭被折断,许多行人怨声载道,发誓余生再也不来普法尔茨,大骂侯爵不干人事。照这个舆论恶化的趋势,想必被辱骂的对象马上就该轮到普法尔茨侯爵去世的母亲了。

有着伯爵身份的便利,他们得以相对畅通无阻地度过,沿莱茵河的东向支流内卡河复行两日,第三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王座山上的傲然城堡,内卡河畔的骄傲明珠,普法尔茨选帝侯的首都——海德堡。

海德堡城堡位于王座山半山腰,海拔二百米左右,城墙呈现一片独特的红色,其墙砖由内卡河畔的红沙所造,远远望去宛如一座燃烧的尖塔。

城堡山下是人口密集的主城区,直到21世纪,这片赫赫有名的海德堡老城区依然存在,人口仅有14万,每年却能接待全世界的数十万游客来访。

现代,欧洲贵族大多没落,海德堡只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但在15世纪,海德堡作为普法尔茨选帝侯的居城,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的哪个方面都不逊色于巴伐利亚的慕尼黑或者奥地利的维也纳。

车队进入城区后不久,对气氛十分敏感的罗贝尔就感到街道上的氛围有点奇怪。

密集的建筑物林立在街道两旁,街上却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繁华热闹,反而不乏萧瑟肃杀的味道。

他叫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问道:“老乡,敢问这街上怎么都不见人呐?”

行人看了他一眼,答道:“大家都去看校长和侯爵殿下吵架了,街上有人才怪呢。”

校长?吵架?和谁?普法尔茨选帝侯?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讶然。

“那还等什么?我们也去看看发生什么了。”罗贝尔斩钉截铁道,“终究要去拜访选帝侯,不如趁这个机会领略一下弗里德里希殿下的风采。”

路人口中的“校长”,并非指后世某军校的光头校长,而是赫赫有名的的校长。

鲁普莱希特大学,由选帝侯鲁普莱希特出资创立,后世更名为海德堡大学,是神圣罗马帝国境内仅次于维也纳大学与布拉格大学的第三座高级学府。1385年在教宗的批准下成立,教授“神学、法学、医学、哲学”共四大学科与无数子学科。

他们顺着路人的指引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广场时,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与一位光头老人在大庭广众下吵得不可开交。

涨红脸颊的男人正是受命于天统治这片土地的公爵,弗里德里希一世·冯·维特尔斯巴赫。老人则是鲁普莱希特大学的校长,按照传统习惯,大学校长往往由当地教会领袖兼任,譬如布拉格大学的校长扬·胡斯同样如此。

除却校长的身份外,光头老人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海德堡的领衔主教以及公爵的内阁机要,而后一个身份正是引发二人这次轰动全城的争执的原因。

普法尔茨公爵前日已下达决议,以伐罪之名讨伐无道的巴伐利亚昏君,为忠诚的克莱恩·沃尔夫冈郡守报仇雪恨。

兰茨胡特公爵虽死,但其势力尚在,幼子继承人亦存,多亏他死得早,没来得及生出其他儿子,因而也无需担心领国解体的风险。待熬过数十年的阵痛期,兰茨胡特公国依旧拥有统一巴伐利亚的潜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爵这是假借复仇为名,意图出兵打断巴伐利亚的统一趋势,以防南德意志出现一个无可匹敌的强国,威胁领国的侧翼。

难得的,明眼人看走了眼。

被愤怒遮蔽了双眼的弗里德里希完全无心顾忌未来,更不在乎什么狗屁巴伐利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仇家,以谢克莱恩在天之灵。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单纯的复仇,为梦想破碎的幸福未来与挚友兄弟的无妄之灾而燃烧的怒火,必须吞没一片无辜的土地才能平息,这样一场毫无筹划的突兀战事在进行内阁讨论时遭到了阁臣们的激烈反对。

宫相投下了赞成票,好战的三名传统军事贵族紧随其后。但在其他阁臣那里,弗里德里希遭到了全面反对,投票以“四比四”的尴尬结局潦草中断。

时代走出中世纪,万事万物都在激烈的变革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过往统治大地的贵族与教会。

以胡斯战争为契机,德意志地区的教会渐渐脱离了正教教廷的掌控,北意大利城邦尽管靠近教皇国,但思想上比起德国贵族更加离心离德。讽刺教廷的《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前赴后继的文艺复兴先贤绝大多数来自意大利这片热土。

教皇的权力渐渐被压缩,贵族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贵族们惊奇地发现,往日受尽剥削仍任劳任怨的牛马人民渐渐不那么听话,农民起义的烈度和频率自黑死病结束后居高不下——宗教衰退的下一步,宣扬权力来自神明许诺的贵族也不再受人民待见。

基诺申科夫是捷克人,却也是无数德意志农民的缩影,饥寒交迫、卑躬屈膝、失去尊严直到失去一切……在未来,这股起义浪潮或许将席卷欧陆,给那些傲慢的贵族以深刻的印象,而至于能否打翻旧世界,创立新秩序,则要看后人的造化而已。

新兴的市民阶层与传统的大贵族争权夺利,恰逢雇佣兵盛行,金钱与军队的结合使得市民阶层的代表——大商人,通过财富要挟贵族成为可能。以往,欧洲贵族酷爱抄没犹太人的家室来快速敛财,这些教廷公然宣布的“劣等民族”和“异教遗民”,因为不受天主教义的限制,无论放贷还是做生意样样精通,抄起家来收获颇丰。有时抄得兴起,不小心波及正常商人也属常事。

时代踏入十五世纪,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惊奇地发现,金币居然真的能雇来刀口舔血的疯狗为自己作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伴随市民以及手工业者频繁地暴动,领主不得不向下层阶级开放了越来越多以往只能由贵族担任的职位,譬如将军,也譬如,内阁大臣。

工商业的兴起引发了贵族集体的分裂,一国之领主原是作为军事联盟领袖世袭统治,首要义务是参军作战。思潮分裂后,一部分保持传统的军事贵族维持传统,家族成员人人习武、重男轻女、子弟皆以参军为荣。另一部分贵族“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袍”,携带祖辈积攒的家产投身工商之路,事实上,这些“红顶商人”才是早期资本市场的主力军。

对新时代贵族而言,战争的好处不如做做生意,洒洒水就有无数金币入账。战争反而可能破坏商路,令自家产业的产品无处倾销。

由于国土四通八达,普法尔茨商业发达,“新贵族”的比例比寻常欧陆国家更多几分,反对弗里德里希的四名贵族都是这类“新贵族”。

在投票陷入僵局时,一直没有表态的最后一名阁臣,也就是海德堡主教的意见便显得至关重要。而看二人如今吵得不可开交的模样,老人的选择已然不言而喻。

“殿下,请您再听老朽一言。”

将全身大部分重量压在拐杖上,老人那不剩一根毛发的头颅微微低垂,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再三强调国民困顿,不宜为一人之死贸然开战,至少应该与兰茨胡特方面的使团对峙几番,调查出发生在伦根费尔德的真相,但人在气头上的弗里德里希完全听不进他的意见。

“真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克莱恩被巴伐利亚人害死了,这才是不争的事实!”

“可殿下,事情的真相尚未查明,为何兰茨胡特公爵要在被邀请来的宴会上突然发难也相当可疑,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有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老人饱含深意地对上公爵燃烧的瞳仁,缓缓说道,“您不是,最在意真相了吗?”

他的话似乎刺痛了弗里德里希,后者不再搭理这个风中残烛的老人。

“市民们,领民们!”

他转过身,背对主教,正对围观的海德堡市民们,仿佛是用砸的一般向下猛挥拳头。

“可耻的巴伐利亚人羞辱了我们的祖国,刺杀善良而忠诚的克莱恩郡守,还赔上了他们公爵的小命,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能容忍这样的羞辱吗?我们能任由敌国骑在脖子上耀武扬威吗?不!”

公爵的吼声引起围观市民的激动,人们纷纷挥舞拳头,奋力呐喊。

“对!都是巴伐利亚人害的,和巴伐利亚拼了!”

“开战!开战!开战!开战!”

呐喊的海德堡市民少有亲戚或朋友在军队服役,他们很富裕,至少小康,支付一笔赎身金就能免服兵役。

战争是统治者发动,是乡下穷鬼的工作,和他们这些首都市民毫无关系。胜利了,他们会拿走最多的战利品,战败了,死的也不是他们的亲人。那么,为何不战?

与此同时,徘徊在人群外围的罗贝尔等人听到“开战”的呼声,纷纷面色大变。

“又要打仗了……真糟糕。”伊莎贝尔喃喃自语。

卡特罗恩与盖里乌斯相视一笑,混乱是晋身之阶,这道理他们早就明白。

罗贝尔望着人群,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风景。

耗材在灾殃砸到头上之前,无法想象生死之间的大残酷,误以为自己会是战争的受益者。被上位者的三言两语哄上战场,见了血便开始哭啼啼地反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愚蠢是最难治的疾病,这道理他也早就明白。

“怎么办?”伊莎贝尔用肩膀碰了下他,“你也想上去讲两句?”

罗贝尔撇着嘴扭过头。

“开战!开战!”

弗里德里希顺着民众的呐喊也大吼数声,喊罢,他得意地看向垂暮老人。

“如何,主教,有此可用之民心,您莫非还打算阻拦我吗?”

“哎……”老人喟叹一声,“既然如此,老朽便无话可说了。”